鄧文浩：鹽堿地里的碳減排行動者

2025年來臨之前，鄧文浩和他的團隊成員一直在為植物發愁。

 

植物長在太原理工大學安全與應急管理工程學院一間實驗室的培養箱里。他們配比出燃煤電廠排放的煙氣，與鹽堿土反應，試圖使“寸草不生”的鹽堿土長出植物。2024年春夏之交，研究進入種植實驗階段，從那之后，培養箱里的8個格子幾乎沒有空過。他們先種草——生命力最強，然后嘗試種西紅柿，接著是大白菜、小白菜、芹菜、黃瓜苗……

 

但在2024年11月，團隊士氣陷入低迷。有的植物長不出來，有的長不高就枯萎了，而且從數據中找到規律不容易——鹽堿土不是性質單純的無機物，植物特點也各不相同。用含有二氧化碳的煙氣改良鹽堿土，究竟是不是一個可行的事？2022年課題開展以來，這個交叉性強、幾乎無前人經驗的研究，幾度令團隊成員感到一些不安。

 

最焦慮的當然是課題的主要負責人鄧文浩。這名太原理工大學的在讀博士生戴著一副無邊框的眼鏡，留著寸頭，白凈清瘦，說起話來嚴謹、平實。他在美國完成本科、研究生學業，又回到家鄉山西讀博士。團隊里12個人，同學劉思辰對他的印象之一是，“敢做別人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同為科研工作者，劉思辰知道這個項目創新性、交叉性強，非短期能看到成果，甚至可能是“費力不討好的”。

 

該項目的出發點是，把兩個重要目標嫁接——低成本處理燃煤電廠廢氣中的二氧化碳，低成本改良鹽堿土。

 

此前，固然有針對燃煤電廠廢氣碳排放處理的技術，但成本較高，且大部分仍把二氧化碳作為“廢物”處置，碳排放的轉化利用也多局限于能源領域；也有許多改良鹽堿土的技術，但多用傳統農業方法。幾乎沒有人把燃煤電廠排放的煙氣和植物聯系起來。

 

鄧文浩1991年出生在山西大同，爺爺奶奶是農民。創新的思路就從生活中來。在大同，他看到過大片“光禿禿的”鹽堿地，“上面一片白花花的鹽”。在山西成長，他又比外省同學更感知到，煤、燃煤電廠“有多能影響我們的生活”。當導師提出可以用更自然的方法處理碳排放時，鄧文浩想到了鹽堿地。

 

研究的意義似乎不言自明。據農業農村部統計，我國鹽堿地面積占全國土地總面積的10%左右。2023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河北滄州市考察時指出：“開展鹽堿地綜合利用，是一個戰略問題，必須擺上重要位置。”

 

與此同時，我國承諾在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并努力爭取在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碳中和意味著通過各種手段減少碳排放，最終實現二氧化碳的“零排放”。而實現碳中和，‌“需要創新的程度是非常大的”，鄧文浩這么理解。

 

只是，走一條前人沒走過的路必然艱難。鄧文浩覺得，整個項目里，最令人頭疼的是“土”。團隊成員沒有農業專業背景，更熟悉的研究對象是煤這樣的物質，其結構已有比較清晰的模型。

 

“它（土）是有生命的”“形成了一個非常復雜的結構，況且它是難預測的”，對土的摸索，花掉了團隊很多時間。

 

對土的采樣也波折頗多。鄧文浩記得，項目設立之初，他以為鹽堿土取樣是很簡單的事，“拿個鐵鍬一挖就完事了”。但是陌生的土慢慢展現出復雜性。鹽堿地的類型有約20種。“在山西運城挖的（鹽堿）土和在江蘇連云港挖的鹽堿土，你去檢測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你想研究明白其中的規律的話，工作量就越來越大。”鄧文浩說。

 

團隊的采樣足跡遍布山西省11個市，以及江蘇、山東、內蒙古、新疆。鄧文浩買了7本《中國土系志》，按圖索驥去尋找鹽堿地。但循著提示抵達后，面對的往往是方圓幾十公里的范圍。他們去找農業部門問，找農民問，有時候光找到取樣地要花上一天。

 

團隊成員多是在城市長大的年輕人，有一次采樣是在冬天，他們發現冬天的土硬得像石頭，無功而返。而且土的采樣有一套專業的方法，地表的土、地下20厘米的土、地下30厘米的土，做起實驗來都不同，要區分開土層采樣，一個土層又要取多個樣品。這樣下來，工作量“指數級增加”。項目組其他人記得，項目進入焦灼時刻，鄧文浩總會口腔潰瘍，“說不出話了，上火”。

 

這些土要經過微生物殺菌等多道工序處理。最終，四五十斤的土變為放在透明實驗罐里的一瓶，又被鋪在培養箱里。土的下面，有管道注入煙氣，其中的二氧化碳可以和鹽堿土發生作用，實現碳固定。

 

團隊成員張樂梅說，科研工作是枯燥的。進行種植實驗的一年中，他們一天要來看3次植物。如果發現長得不好，可能要調整煙氣的注入速度、土的配比、光的設計。

 

在2025年快要到來的時候，鄧文浩感覺到種植實驗成功率變高了。

 

春天又到了。在實驗土里種下10個種子，有七八個都能長得不錯?，F在，培養箱里的植物實驗還在繼續。8個格子里，大約16盆植物在被觀察。它們有的剛剛破土，有的已經長成蔥蔥郁郁的一盆。鄧文浩希望能把這個實驗做得更扎實，嘗試更多種植物，積累更多數據。

 

2024年，作為共青團中央推薦的8名中國代表團成員之一，鄧文浩參加了2024年聯合國經濟及社會理事會青年論壇，向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及全球青年代表分享團隊所取得的創新技術突破。

 

這也是屬于這個項目的重要一刻。發言前，他練習了很多遍。他記得，臺下的各國代表聽得很認真，結束后，還有不少人要他的聯系方式，有的讓他去給本國學生作分享，這讓他有點意外。他本來以為這個研究太小眾，大家“不會有那么強的興趣去關心這些東西”。

 

演講中，他提到發生在各國的極端高溫、異常暴雨，被氣候變化切實影響的人。他也面對著各國青年代表說，如果團隊研發的新技術在全球范圍內得以應用，“預計可使額外5億公頃鹽堿化和退化土地恢復生產能力，補充現有15億公頃的可耕地。同時，每年可封存超過10億噸二氧化碳，對全球能源結構與農業體系產生深遠變革”。

 

今年五四青年節前夕，鄧文浩被共青團中央、全國青聯授予新時代青年先鋒。

 

“這是一支隊員平均年齡30歲的科研團隊，他們懷揣著‘科技強國’的壯志，將青春活力注入新時代的發展中，用行動踐行著科技服務社會的責任與擔當。”該團隊所在的太原理工大學安全與應急管理工程學院黨委書記李平表示，學院鼓勵學生積極參與科技創新和產業實踐，目前已形成了完備的學生科創訓練體系和實踐平臺，有力促進了青年學生在創新實踐中錘煉真本領、實現真成長。

 

到礦區去，到工地去，到田野去，鄧文浩把論文寫在鹽堿地上。太原理工大學副校長桑勝波說，學校通過設立學科交叉科研團隊、校企導師庫、企業聯合實習實踐平臺、科創訓練計劃、地方服務專項等，引導學生將研究視角緊密聚焦服務國家重大戰略和區域發展需求上，弘揚科學家精神，將科技成果綻放在祖國大地。

 

鄧文浩自知，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最近，他總是坐在電腦前，面對著海量實驗數據、各種各樣的數字曲線，他要從中“找到真正的規律，翻譯成讓大眾能聽懂的語言或者結論”。他希望，在扎實的實驗和分析基礎上，今后這項技術“能被更多的人看到，或者被更多的地方用起來”。